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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亮黑夜的还有内心的火和眼中的光 ——湖北艺术职业学院舞剧《乐和长歌》观后

时间:2025年01月10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于平

  舞剧《乐和长歌》的策划制作单位是湖北艺术职业学院和湖北省文化活动策划中心,创作演出单位是湖北艺术职业学院和湖北省歌剧舞剧院。要认知这部兼具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的舞剧,不能不首先提及它的总编导王舸和编剧许锐。如同王舸作为舞剧编导已是享誉满满,作为舞剧编剧的许锐也是满满享誉。两人合作的舞剧《骑楼晚风》《徽班》《红高粱》《诺玛阿美》《五星出东方》直至当下的《乐和长歌》,可以说每一部都将在中国当代舞剧史中“踏石留印”。实际上,当湖北有关宣传、文旅部门希望就“编钟”(主要是名扬于世的“曾侯乙编钟”)这一湖北的“文化IP”留印于舞剧艺术之时,王舸、许锐这一对搭档就希望用舞剧人物的“活法”去定义编钟文化的“算法”,由编钟之形深入编钟之魂,由编钟之器上升到编钟之道。

  一、由国君和成作为“第一人称”的舞剧叙事 

  催战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擂响……若明若暗的舞台上空,是竹简状摊开的环形装置,装置上明灭隐现的“简书”以及环形装置内悬挂的一扇巨大编钟,把我们带入“春秋无义战”那段久远的历史中……主创阵营在环形装置迷离的“简书”中映现:总编导王舸,编剧许锐,作曲杨帆,舞美设计秦立运,灯光设计任冬生,服装设计崔晓东,人物造型设计孙晓红,多媒体设计王新磊,声音设计刘奕,以及编舞柳雯、林晖莛和张璨。随后出现了3位“领衔主演”的人物造型,分别是国君和成、乐伎希音与大将戈启;接着是5位“主演”的人物造型,分别是凤鸟、公主乐安、乐国来使、先王和未与少年和成。后来的叙事展开告诉我们,舞剧的冲突主要是人物性格的冲突,这个冲突聚焦于3位“领衔主演”,而且格外聚焦于国君和成的内心冲突。或许正是把这一“内心冲突”作为舞剧冲突的主导方面,剧中的其他5位“主演”(包括和成的妻子乐安以及象征灵界乐安的凤鸟)基本上是国君和成“内心视象”的外化。这使舞剧叙事呈现为一种极其复杂的事象——对往事的追忆往往成为当下焦灼的思虑;对当下的感受又往往用碎片的记忆来表达;加上主创用“凤鸟”这种灵界乐安的形象来表现和成觉知的“天启”,以及借助少年和成与当下和成的“二重身”来表现和成性格的成长……乍看时会觉得这种复杂的舞蹈叙事比较“烧脑”,跟进后发现其实是舞剧首席国君和成的难以抉择“揪心”……倏忽间,环形装置上投放出人喊马嘶、刀光剑影的古战场影像,影像上叠映的字幕写道:“传说中古老的和国与乐国,地处中原之南……和国征战四方,日渐强盛。乐国遣公主乐安远嫁和国,以求免于战火。国君和成与公主乐安琴瑟相和,铸钟兴乐,止戈休战……然而,宫中突遭离奇敌袭,引发大火。公主乐安被刺殒命,国君和成双眼被灼伤……”这段文字在场刊上被称为“前情提要”,与之相伴的表演作为“序幕”其实是正剧的“前情”,它也是剧名《乐和长歌》的“题解”。

  切光后,呜咽的乐音在黑暗中呻吟……在定位光的投照下,可以看到台沿外两侧夹角处各立着一座镶有凤饰的架鼓。上场门一侧的架鼓前出现了眼上系着黑纱带的和成,画外音是他内心的倾诉:“我的双眼在烧灼,什么都看不见!脑中无数记忆的碎片,我……我看见了燃烧的大火,破碎的编钟,还有,还有倒在血泊中的妻子乐安……”此时,下场门一侧的架鼓前出现了乐安,她与和成缓步相向而行,至台中牵手后向舞台深处走去,走向和成双眼被灼伤前的最后记忆——两队头插长长雉翎的宫女相向而出,交错穿绕后沿两条对角线相交的4个方向跪迎;对角线相交处的定位光下,正是牵手而至的和成与乐安。在和成的仰望中,环形装置的影像中掠过一只洁白的凤鸟,他身旁的乐安则缓缓远去……此时乐音犹如惊雷炸响,在一众雉翎宫女匍匐倒地的同时,和成身旁兀立起一组剧中人的群像:他身后是先王和未,沿下场门一侧排开的是公主乐安、乐国来使与少年和成,而朝上场门一侧排开的是乐伎希音、凤鸟与大将戈启。本来,由和成内心倾诉开启的舞台呈现,已经决定了该剧是由他作为“第一人称”的舞剧叙事;这组剧中人群像的排列方式,既关乎各剧中人在和成心中的位置,也关乎舞剧叙事作为他心理活动的心象逻辑。其实从这一刻起,主创们就想申说这是一部“心理舞剧”。它的读解方式是追随和成的心理活动、捕捉和成的心象外化并把握和成的心态纠结。在一阵群舞拟态的“宫中大火”中,慌乱奔跑的人群中混杂着公主乐安、乐伎希音、大将戈启、乐国来使等;因为是和成的“记忆碎片”,人群中有戴假面者追赶乐安,救出和成的戈启似也戴着假面……舞台中区是倒在血泊中的乐安,在乐安身旁哀伤的希音手中也拿着一个假面——作为一种符号,“假面”是人心莫测的象征。画外音和成的内心倾诉再起:“我恍恍惚惚,仿佛看见了一只凤鸟,徘徊在我身边。那是乐安吗?我知道你不愿离去,因为,我们想要的美好,都还没有实现……”舞台在倾诉中静谧起来,和成心中的念想幻化成自己与凤鸟的舞蹈;而在旋转舞台周边行走的,是带路的巫者和招魂的旌幡,引渡着向灵界远去的乐安——这种现实中的冥想与冥想中的现实,成为同框存在的“视觉式样”,既是对舞剧表意理念的拓展,更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掘。

  二、“如何才能浴火重生、破茧成蝶”的心灵之问 

  由和成内心倾诉开启的上篇叫《火与凤鸟》,名称关切的是燃烧的情境和无法焚毁的信念。台沿外的凤饰架鼓再次被定位光照亮,下场门一侧此时出现的是乐伎希音,上场门一侧出现的是对希音有收养之恩的大将戈启。作为贴身服侍公主乐安的希音,是生于乐国、因战乱流落和国而被戈启收养的乐伎;希音在与和成、戈启的三人关系中,虽不是戏剧冲突的主要对立面,但是情节陡转的关键人物……亮相于下场门一侧的希音望着痛苦的和成而走向台中,出现在主表演区的是一众手持刀形便扇的舞女,绛黄裙服的希音作为领舞在一众姹紫裙服舞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舞蹈中希音内心想对和成说:“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见,可我还是想跳给你看,让你从伤痛中走出来……”这段长裙、窄袖的“刀扇舞”颇显楚舞的顿足、闪腰之风,但因手持“刀扇”作舞而弥漫出一片萧瑟之气。稍作停顿后,和成从上场门一侧向希音走来,于是“刀扇舞”重起;公主乐安和引渡她的一行重现……乐安从引渡的行列中走向台中,与台中的希音、和成交错穿行;台中的和成仿佛在追寻乐安,而身后是紧紧陪伴他的希音;当乐安回到引渡的行列中远去,我们很容易理解这是和成的又一次“心象外化”……画外音是和成同期的倾诉:“我看不见,但是我听见了。我知道那不是你,乐安。可我多希望你还在!我们一起看到天下太平,奏响天地最美的钟乐!”鼓点强劲起来,弦音也增加了力度,黑袍的和成与绛黄裙的希音在强烈的色彩对比中形成一段两人共舞一剑的“双人舞”,和成身旁的希音成了心中的乐安;切光后和成离去,而那个“双人舞”似乎从和成的心象迁变为希音的心象——在宫阙清冷的剪影中,希音回忆着她与乐安的过往:从上场门一侧退行着走来了一众白裙舞者,其中便有乐安;一位纤弱的少女走近乐安,那是希音对自己与乐安姐妹般亲情的追想……

  下场门一侧架鼓前亮相了戈启,伴随他出场的是剽悍的和国将士。这段戈启与一众将士的扬威之舞,在拔剑、持剑、刺剑、挥剑中似乎在向国君和成宣示:手中的剑是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唯一道理!这段“发扬蹈厉”之舞,笔者更倾向于是国君和成感受到的情境危机。和成来到阵中,戈启以面君之礼相迎;和成拔剑与戈启相向,似在证明自己并不缺乏胆量。在舞台前区两人的意志较量中,后区出现了两人的“二重身”,是少年和成与当年的戈启在雨中比试——这种比试体现出戈启的指教与关爱,体现出戈启铭记着先王的托孤之责……戈启与作为“二重身”的心象渐渐消逝,此时和成的心象中不时有凤鸟、有戈启闪现;连同那段“发扬蹈厉”之舞,一起表现出和成内心的困扰与纠结……环形装置的影像中暴雨来袭,画外音从被暴雨浇透的和成心中迸发:“钟鸣声中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只凤鸟,她的羽毛在燃烧!是谁杀死了乐安?要复仇吗?我该如何选择?是不是只有浴火之后才能重生?是不是历经苦难才能破茧成蝶?”后区舞台的中心,凤鸟(应该也就是步入灵界的乐安)在燃烧的祭坛上“浴火”,围绕祭坛的群舞营造出神秘且神圣的气氛……和成的心象由浴火的凤鸟弥散开来——舞台的外圈顺时针旋转,宽角的鹿、长喙的鹤等一众灵界生物随旋转的外圈飘忽着行进,内圈的舞台中心是涅槃的凤鸟,也随着灵界众生灵前行……和成仿佛从幻境中苏醒,但眼前仍交织着先王、戈启以及“少年和成”的心象,直到希音将他带离,去寻求内心的安宁……我们注意到,和成自“是谁杀死了乐安”之后的一系列发问,给这部舞剧带来了浓厚的“悬疑”色彩。但“悬疑”并不能定义这部舞剧的性质,它只是这部“心理舞剧”的一个重要特征——一段坠入困境、求解困境、挣脱困境的心路历程……

  三、编钟“乐和天地”的精义是百姓的“安居乐业” 

  下篇叫《春与编钟》,但开场是戈启在失落中的凝思:一段萤光枯骨呈现的幽灵之舞,是戈启对既往战死沙场、尸陈荒野的将士的哀思;哀思中他仿佛看见了先王和未,仿佛听到了先王不息战鼓达成霸业的嘱托。戈启不满和成沉迷钟乐,他要带领自己的将士冲锋陷阵……人物的性格冲突由戈启开启,主创们则以一个对比性的“春”的情境给予回应——希音陪伴着已是心心相印的和成出游踏青:“春”的气息不只是新竹婆娑、雏鸟啁啾,更有淡淡妆、天然样的民女沁润着和成被灼伤的心灵;编剧借用屈原《九歌·礼魂》的辞,演绎了一段颇具楚风楚韵的舞蹈:“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民女清新率性的舞风增添了温馨的春意,传递出和平的祈愿——这段看似平复人物心情的“缓节安歌”之舞,其实也对和成坚定“乐和天地”的信念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希音陪伴和成来到跌宕的崖瀑前,飞溅的水花轻叩着和成的心房……终于,和成灼伤的眼睛复明了,他看见了清朗温馨的世界,也看见了清纯靓丽的希音——在又一段更倾心、更深情的“双人舞”中,和成心中由乐安升腾而至的凤鸟,竟然浴火重生为眼前的希音……当然,希音并非仅仅是成为和成的心灵寄托,她还如同乐安一样成为和成的信念加持——那便是“乐和天地”!二人回到宫中。此时的戈启专权擅政,意欲斩杀乐国来使挑起战火,同时威逼希音远离和成。围绕对乐国来使是杀是放,和成与戈启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听命于戈启还是钟情于和成,希音因深藏内心的隐秘而在做痛苦的抉择——一段和成、戈启、希音、乐国来使的“四人转”在舞台中区展开……舞台的外圈是将士们战死沙场、尸陈荒野的心象重现,因这心象的驱动戈启挥剑斩杀乐国来使,和成被彻底激怒!舞台后区是和成的心象外化,是无家可归的百姓和有家难回的将士;舞台中区,少年和成出现在国君和成眼前,面对着乐安的莫名离世和戈启的专权擅政,和成只能在内心叩问先王的在天之灵:“父王啊,您看到这天下的百姓在受苦吗?您让我变得更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护他们还是为了毁灭世界?如果您能听见,您会让我做出抉择的!对吗?”这是和成如同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那样已然升华的“自我觉知”,并且加持这个“觉知”的是他与人民的“共情”!

  和成与戈启的冲突已进入白热化时段,最后的燃爆点却在于希音的挺身而出。上场门一侧的架鼓前呆呆地伫立着希音,而她的心象则在下场门一侧的架鼓前外化——那是戈启对希音的威逼与警告……手握“刀扇”的希音步入台中,沉重的舞步传递她心中已无法承受的重压;原来,乐安在宫中大火中的“浴血”,是戈启威逼她身边的希音所为,只是希音并不知晓这一阴谋的动机在于挑起乐国与和国的“战火”——那场“宫中大火”是将要引发的“两国战火”的一个隐喻。可能是基于对希音会揭露真相的预感,戴着面具的戈启也带着杀机逼近希音,而希音却无所畏惧地摘下了戈启的面具;见和成不动声色地走近,戈启不得不暂时克制了自己的邪念……在和成的关注中,希音递上戈启的面具,坦陈着乐安“浴血”的真相——自己并不是“浴火重生”的凤鸟,而是愿意用死去赎回自己的罪过,去揭露戈启的阴谋……此时,戈启正以自己的专权去妄图挑起“战火”——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战鼓声中,手持戟钺的将士正整装待发;出征祭典中迷狂的舞者,是开场时便在宫中大火中出现的头插长长雉翎的宫女,只是这段营造高潮氛围的“雉翎舞”呈现为一段巫风弥漫的“巫女舞”,而且毫不亚于人们曾为之迷狂的皮娜·鲍什的《春之祭》……迷狂中,一位同样装扮的“巫女”走向主持祭典的戈启,手中高举着一个假面;戈启看出这正是要揭露自己阴谋的希音,恼怒至极的他挥剑将希音杀死……和成立即拔剑与戈启对峙——舞台前区是对峙着的和成与戈启,后区是少年和成与当年指教且关爱他的戈启;这样一个特殊的“二重身”的呈现,意味着和成的性格真正成熟起来,他真正活出了自己……在诛杀戈启后,和成抱起了也将化为凤鸟的希音,画外音表达了和成的信念更表达了舞剧的主旨:“你的心我知道了……我没能保护好乐安,没能保护好你,但我一定保护好这天底下的百姓!”舞台在切光后重启,和成在台中双手高扬,一段雄浑壮阔的“铸钟舞”在他的召唤下展开……环形装置间垂下错落有致的四悬编钟,和成在百姓的欢悦中仰天长歌,他深知“钟鸣九霄,乐和天地”的精义是百姓的“安居乐业,康宁富裕”!看着这段尾声《乐和》,笔者突然想起《南方周末》 2025新年献词中的一段话:“用你的活法定义世界的算法,将你的真实汇成世界的真相,真正点亮黑夜的并不只有太阳,还有内心的火、眼中的光。”忽然觉得,舞剧《乐和长歌》借一段历史所讲述的,正是这样一种“当代性在场”的情怀。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本文配图皆为舞剧《乐和长歌》剧照 湖北省文化和旅游厅提供)

(编辑:王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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